
从《说句心里话》《什么也不说》,到《当兵干什么》《小白杨》,再到《五百年桑田沧海》《家和万事兴》……歌唱家郁钧剑的歌声温暖过几代人。但今天,谈及歌唱,他往往不会回忆这些家喻户晓的旋律,而更愿谈谈中国民族唱法的困境和出路。
近日,郁钧剑的声乐理论专著《语言决定唱法》由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。这本书凝结着他几十年来对上述问题的思考与探索,也是他想对声乐界诉说的“心里话”。
“失韵”
采访中,郁钧剑直言,如今的“民族唱法”实则是一种“不被美声唱法承认的美声唱法”,或者叫“第二美声唱法”。他坦言这么讲“不太中听”,却“话糙理不糙”,正是他眼中民族声乐的真实处境。
“任何学科的确立都要具备两个基本条件:一是要有自己的训练体系,二是要有自己的评判标准。”郁钧剑说,就目前的中国“民族唱法”而言,约定俗成的声音训练技巧与技术体系完全来自“西洋唱法”,也就是“美声唱法”;对民族唱法的评判,也惯于套用美声唱法的标准。
他感慨,没有人会用芭蕾舞的标准来评判我们的民族舞,用油画的标准来评判国画,也没有人会用巴洛克式建筑和哥特式建筑评判大屋顶和吊脚楼,用西装和皮鞋评判对襟布衫和布鞋……唯有唱歌,是用美声唱法的标准来评判我们的民族唱法。
“我一直讲,中西方艺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审美体系。中国艺术讲究‘味道’,而西方艺术所讲究的,恰恰是把这两个字颠倒过来的——同音不同义的‘到位’。”郁钧剑尤感痛惜的是,对二者的混淆,不断改写甚至颠覆着人们的评判标准,让中国“味道”在对“到位”的追求里渐行渐远,沦为遥远的背景音。
唱《北风吹》的王昆、唱《我的祖国》的郭兰英、唱《苦菜花开》的王音璇、唱《乌苏里船歌》的郭颂、唱《洞庭鱼米乡》的何纪光……他一一念出这些曾为国人熟悉、喜爱的老一辈歌唱家的名字,他们的歌声是一个时代的集体回忆。但郁钧剑想问的是:如今,这类原汁原味又个性鲜明的唱法,我们还能听到吗?还有人在学吗?按时下的评判标准,这些来自母语状态、富有民族韵味的声音,是否因“不够科学”而不被认可,渐成绝响?
他真切地感到一些传承正在断层,走向近在咫尺的消亡。这种感受,在与歌坛前辈的交流中刺痛过他,又在与后辈的对话间令他怅惘。
2014年秋,郁钧剑去看望时年89岁的歌唱家王昆。这位一生珍视民族传统的民族唱法开拓者与奠基人,怀着忧虑,再三嘱咐:“小郁,你要多讲讲我们的民族唱法啊。”两个月后,老人与世长辞。
近些年,遇到来自东北的青年歌唱家,郁钧剑常问他们还能不能像郭颂那样演唱东北民歌?“他们说不能,不是不愿,是‘回不去了’,我们已经回不去了!”
沉默片刻,他再次以民族舞为例,说民族舞就并未因借鉴芭蕾舞的技术而“变味”。如今,广受大众好评的民族舞剧目不断涌现,凭的是长期以来,学界业界对自身审美内核和训练方法的坚守。
我们的民族声乐呢?“不是没有自己的家底。比如练声,我们有喊嗓、开嗓、遛嗓、吊嗓等传统。”郁钧剑介绍,“但我们一直没好好研究,没形成系统完整的体系。于是,声乐专业在练声之初,都在用美声唱法‘咪咪咪,嘛嘛嘛’的方法入门。”
民族唱法,好像一个在自家屋檐下说着外语的孩子,把自己家钥匙丢在了别人家门前。
“借鉴美声唱法的科学做法是对的,但不能照搬。”郁钧剑觉得,眼下民族唱法“最可悲之处”,就是丧失了自我,把标准全盘交由他人定义。别人说我们的民族唱法“不科学”,我们就也跟着否定,把自己的根脉与味道轻易舍弃。
而当地道的中国韵味不复存在,各种声腔都被规训成雷同而疏离的表达,一个必然结果是:爱听民歌的听众越来越少,学习民族唱法的孩子越来越迷茫。
这正是郁钧剑写作《语言决定唱法》一书的初衷。他想以此为钥,给“失韵”的民族声乐,找回丢失的“舌头”。
“归韵”
“仅仅痛心是没有用的。”痛心之外,路在何方?
这些年,郁钧剑怀揣这个疑问,在舞台与课堂间反复摸索,溯流而上,重返歌唱源头探寻唱法本质,逐步提炼出“语言决定唱法”这一核心命题。
新书以此为名,如一声宣告,将他多年来的积累首度系统整理、论述,形成完整的体系框架,并提出“语音决定音色”“语气决定情感”“语调决定风格”“语势决定气质”“语意决定意境”等理论延伸。
这部声乐著作,开篇即从“语言”写起。由歌唱的语言状态,到汉语的特质、方言的流变、声韵的规律……层层递进,系统阐明语言对歌唱的决定作用,也厘清了中西唱法的差异与联系。
从生理结构上看,人类不同族群的发声器官构造基本相同,为何唱起歌来却会产生不同“唱法”?郁钧剑的答案是:因为语言不同。
“我们的‘唱’,是从‘说’开始的,与美声唱法从‘唱’起步有着本质区别。”他解释。
从源头上看,西方美声唱法始于教堂唱诗班。这样的演唱场景和演唱对象,决定了他们的唱法追求声音的空灵、统一,讲究通过共鸣扩大声音的传播范围,以合唱为主,共性多于个性。
而中国的“唱”,从最早的诗歌总集《诗经》开始,到楚辞、汉乐府、唐诗、宋词、元曲……一路都是吟、咏、诵,“说着唱”的。及至“南词北鼓”、曲艺戏剧兴起,依旧是“七分念白三分唱”。民族民间唱法生发于日常生活劳作,看见箩筐唱箩筐,看见扁担唱扁担,采茶唱采茶歌,打渔唱打渔歌,筑路有路歌,拉纤有纤歌,多为个体情感的自由抒发,独唱居多,个性多于共性。